“冒昧问一下，您在殡仪馆主要是做什么工作呢？”在前往殡仪馆的路上，陌漓忍不住问田叔。他以前在书上看过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有很多分类，所以他想知道田叔是做什么的。不过若是凭直觉去猜测的话，大概是搬运工一类的工作吧——田叔身材高大，看上去非常结实，似乎很适合这份工作。而相对地，作为一个厨师反而令陌漓十分意外。

“嗯……搬运工吧，”田叔摸着头说，“我主要在太平间帮忙搬运遗体。可能会有点吓人，你确定要跟着去吗？那可是像我这样的大汉都会发怵的地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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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都说好要去了，肯定不会临阵脱逃的。”陌漓回答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。

“好！小小年纪好胆量！”田叔一时兴奋，重重拍了拍陌漓的背，“期待你的表现！”这一拍令陌漓连连咳嗽几声，大概太平间的景象也就和田叔这手劲差不多吓人。

有说有笑的路途，似乎比想象中要近很多。到殡仪馆时也不过九点。不同于茶馆，也不同于陌漓见过的其他单位，这里若是不开门的话，甚至会给人一种根本没有人的感觉。不知是不是将这种微妙的氛围与死人联想到了一起，陌漓竟开始不自觉地打起寒战。

“喂喂，之前的豪气都去哪里了？”田叔一边笑，一边豪爽地拍了拍陌漓的背，“小兄弟，来！像我一样展露出气势来！”陌漓努力想展露自己的气质，但深深的恐惧还是难以克服。

“我还是有点怕，”陌漓给出自己的解释，“这里会不会有鬼怪之类的东西？”似乎是被吓到了，陌漓竟一时也开始相信鬼怪之类的奇闻怪谈。爷爷从来没提过什么鬼怪的事情，这些终究不过是为自己的怯懦在编借口——不过，让一个从未见过死人的人特意见一次，换作是谁都会打寒战和心里发怵的。

“别自己骗自己了，”田叔说，“那样的话你连殡仪馆的门都进不去！我要开始工作了，你也认真点，别想那么多！”田叔一到工作的时候就会表现得十分认真，这点陌漓倒是十分敬佩他。或许无论让他做什么，他都会贯彻这种专注，尽力去把它做好。

“田叔，今天怎么还带了个孩子啊！”一进门，同事们就开始发问。

“这孩子想看看咱们的工作状态，”田叔回答，“随他看，咱们一切照常就好。”说话时，田叔早已经穿好工作服，还戴上了口罩。陌漓正准备询问，田叔已经将一件和陌漓食材差不多的工作服塞到他手中，“工作服和口罩是必须要佩戴的。对了，你再去那几个塑料袋，以防万一。”对这一切感到十分陌生的少年只能照做。或许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。

“小兄弟，你也有点力气吧？今天不如就当一天临时工，还会给你报酬。如何？”田叔突发奇想似地问陌漓。少年点点头，似乎在和自己的懦弱暗中较劲。

“求之不得。”少年的眼中神情坚毅。

话语上的自信并不能掩盖内心的慌张，每向太平间前进一步，陌漓的心跳便会加速一次。田叔和他的同事并未注意到这点，只是觉得陌漓步子走得慢了些。“小兄弟，快跟上！”田叔催促他，“今天还算清闲，要是活计特别多的话你这样肯定是不行的！”少年没有应声，只是默默地点点头，加大了每一步的步伐。书中的文字似乎并不能让他产生非常深刻的印象，他还是第一次直面死者——也许当时就不该答应田爷爷。

伴随着清脆的开门声响起，太平间厚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。偌大的房间周围尽是关紧的铁皮柜子，中间放着两大块铁板，用于陈列死者的遗体。虽然房间是建在向阳的一面，也配备了窗帘，但没有人去拉开。陌漓感觉房间里的气氛太诡异，想要拉开窗帘，却被田叔喝住。

“不要碰窗帘！”田叔说，“会被过路的人会看到的！”在业界，这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事情，要是被人看到就更不吉利了。出于父亲的要求，田叔不得不带陌漓来这里，如果换作是他自己做决定他一定会拒绝的。尽管缺人，却不是谁都能承受这里的压力。

戴上口罩，整理好衣服，带上塑胶手套，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。算上陌漓一共五个人，其中一个打开铁柜的门，抽出一部分放置遗体的铁板，再由另外两人抬到铁板上。似乎是因为遗体已经预先做过防腐处理，尽管隔着一层白布，药液的味道却仍然在向周围的环境逸散。陌漓不太适应这种气味，即使戴着口罩也不能完全隔绝，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。

“喂喂，这还只是第一步啊……”看到陌漓的动作，田叔小声提醒他。

接着，白布被一点点掀开 面前的场景令陌漓一时间五脏六腑全部翻腾起来：露出的侧腹部分有一道很长的伤口；胸口的位置似乎凹陷下去了，应该是肋骨已经断掉了；最可怕的是狰狞的面部，那仿佛是被什么硬物摩擦过一样，几乎很难辨认出这个人的相貌特征。所幸这是已经处理过的遗体，如果是在现场，陌漓可能早已经呕吐不止、瘫软在地上。

“不舒服吗？”面对这一幕，田叔倒是满脸淡然，“太平间右转不远就有卫生间，不舒服就赶快去吧。”陌漓也不再强忍，连忙跑进卫生间，几乎将早饭和胃液全部吐了出来。看着被激流冲掉的污物，陌漓的胃还在翻腾，但是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。少年感觉自己的头很沉、很晕，似乎连站起来都很吃力。田叔悄悄地看着这一切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。男人的想法和感触虽然很多，可他们表现出来的却往往很少。他们说出一句话，那其中大概凝结了千言万语。看着少年挣扎的模样，田叔也只能叹口气，这必须由他自己去克服。

“田叔，来帮下忙！”一旁忙碌的伙伴呼唤他，田叔也不得已暂时将陌漓放在一边。

“哦 来了！”

“感觉好些了吗？”午饭时间，田叔特意带陌漓去了自己常去的餐馆，还点了那里的招牌包子。不过，陌漓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食欲。他只是双手抓着包子，用很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咬着吃，仿佛是一个初尝包子的小男孩一样。下午倒没什么重要的活计，而且既然都已经来了，也不方便再把他送回去，陌漓只能等田叔下班和他一起回去。胃还是和火烧一样在翻腾，也不过比上午那会儿恢复了一点点。田叔似乎并不介意，仍然在吃着他的饭。在他看来，大概高中生和他们这些正在为了生计而努力工作的人们最大的差别，大概就在这里。没有在社会中经过锻炼的学生们，要想和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
“不过啊，作为学生，他还真是勇敢，居然会选择来这里，”田叔看着少年想，“不知道，他自己是怎样看待我的这门副业的呢？”

“好一点了。”陌漓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田叔已经吃完了两笼包子，陌漓的包子却只动了一半。或许是觉得上午的做法有些太粗鲁了，这一次田叔没有催促他。别说是高中生，就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最初接触这份工作，也都要花很久才能适应。就比如田叔自己，他在城里打工时就在殡仪馆兼职，那时也是做杂活。他花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才慢慢适应这种工作环境。再加上城里偶尔会出些交通事故，连事故现场都亲临过的他，自然在耐受力这方面比陌漓强许多。看到陌漓挣扎的样子，他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自己。

“工作……不要紧吗？”陌漓抬起头问田叔。

“没关系，下午就没有那样的活计了，”田叔安慰他，“大概清扫一下太平间就结束了。”如果不及时清理消毒的话，人们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，无论是身还是心，都是会垮掉的。

“田叔，你是怎样适应在殡仪馆的工作的？”回去的路上，陌漓问田叔，“看上去你完全不受影响。有什么办法也能让我变成那样吗？”

“非要说的话，大概就是熟能生巧吧，”田叔回答，“我刚去殡仪馆的时候也和你一样，几乎是见到一次就吐一次，吐过还要被命令着继续工作。到了吃饭时间，没有食欲也要吃下去，吃完之后再吐出来，周而复始。之前带我培训的师傅特别严格，不过也多亏他的严格，我才能以处变不惊的心态去面对这里发生的种种。后来因为裁员，我失去了自己的主业，再加上思念家乡，于是就回到了忘忧镇这边，一边做厨师一边在殡仪馆兼职。”

“也不知道孩子们要是知道了我在那边工作，餐馆的生意会不会一下子就没了呢。”田叔一摸着头一边调侃。在陌漓看来，田叔他们应该是一群受尊敬的人。他们仿佛是连接死者与生者的纽带，为死者的亲属送去最后的安慰，同时也是为这场不会再见面的别离送行。可惜的是，能够接受他们的人，大概只是凤毛麟角吧。

“今天真是辛苦你了，”田叔说，“有机会的话，可以再来啊。”陌漓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，挥手向田叔作别。那样的地方，他大概再也不会想去第二次了。

“你回来了，陌漓！”听见开门的声音，欣灵连忙跑出来迎接。似乎是因为期待和他见面，少女的双手压着裙摆，脸颊上也含着些许羞涩。和陌漓一起生活的每一天很平常，但也很开心。这样的日子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。即使不愿意承认，不过或许，在内心的某处，其实自己是对他有着些许恋慕的感情的吧，“啊，不过你的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差？”

“没事，只是需要休息一下，”陌漓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，“麻烦告诉爷爷，今天的晚饭我不吃了。”话音未落，少年已经先一步进了房间休息。不只是今晚，可能此后的几天、几周，甚至是几个月，这段在殡仪馆的短暂记忆都会让他难以忘怀。

“是因为殡仪馆的事情吧。”欣灵想。直面那样的冲击，果然还是与看文字描述不同呢。今天的陌漓真的很辛苦，欣灵都不好意思去打扰他。似乎是在烦恼着什么，少女趴在桌子上，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那温热的气息。

“是不是陌漓回来了？”过了一会儿，爷爷走出房间，碰巧遇到正在烦恼的欣灵。

“嗯。”少女应了一声，没有再说其他的话。

“是在为陌漓烦恼吗？”爷爷为少女递上一杯水，坐到她的对面问。

“算是吧……”欣灵不是很想说，但是在爷爷面前，倒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，“总觉得，有些话想对他说，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有时是一句感谢，有时是一句斥责，还有时是一句鼓励，好多次我见到他时都会不知所措，不知该怎样面对他。他走入了我的世界，而我现在仍然停留在原地……”若是再对陌漓多一些了解的话，或许他们的关系也会有所改观吧。

““我明白你的心情，”爷爷说，“人总会有不坦率的一面。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，大家无法把最真实的情感流露出来，为了不让另一方伤心，人们只得改以委婉的方式互相交流。有时会起到积极的作用，有时则让对方更加难以理解想表达的内容。”

“如果你真的对陌漓保有那样的感情的话，不妨找个机会向他坦白吧，”爷爷眯起眼睛，面带笑意地说，“如果是的话，他一定会坦然接受的。”爷爷起身去后厨忙碌，只剩下欣灵还趴在桌子上。明明已经快过了青春的年纪，却仍然期待着一场青春的梦幻。

“我真的可以喜欢上他吗？”欣灵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。过往的经历一起涌现在她的脑海中，每一幕中的他似乎都是那样的温柔，温柔得让她莫名想要产生依恋感。大概那就是陌漓最吸引她的地方：无声的温柔，以及关心。很多时候他不会表露自己的态度，但从行动来看，他却已经贯彻了自己的想法。少女想要的，大概就是这样的依靠吧。